遗失的瓦尔登湖共五篇我的老家故事
遗失的瓦尔登湖 盛绘(浙江) 阳春三月,惠风和畅。 从大路拐进小弄堂,一切都变得安静。小弄堂里没有江南古镇让人萌生诗意的青石板,有的只是被时光碾平的石子路,小路弯弯曲曲拐进老屋。因为有些东西需要拿走,于是我和妈妈举步到此。看见老邻居躺在摇椅上晒着太阳,精神矍铄,照例会问:“哟,回来啦!”“欸,回来了。”虽是只言片语的问候,但令人倍觉暖意。 快走到院子门口,屹立多年的老柏树映入眼帘,它像卫兵一样守着老屋,阳光洋洋洒洒倾泻而下,留下斑驳的树影。走进院门,眼前一切湮没了记忆,岁月剥蚀了老屋的檐头,淡褪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坍圮了一段段高墙,又散落了一地的青砖红瓦,一簇簇万年青生长旺盛,到处的野草荒藤也茂盛得自在坦荡。 屋外的半截土墙边摆着造新房后留下的红瓦,朝北一侧的阶梯常年晒不到太阳,布满了青苔,忽的想起了“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这句诗,可不应景?“过来,这么久不来还记得不?”妈妈笑着问。曾经的记忆如此无邪,我怎敢忘!我们来到门前,门上贴着一张亮眼的“福”字,那时,妈妈轻轻叩门,我便会探出一颗小脑袋,叫着喊着妈妈,而如今只剩了一把生了锈的锁。 我推开门,还未跨过高高的门槛,扑面而来的是因长久未晒太阳而散发出潮湿腐臭的味道,阳光透过门缝钻进屋内,灰尘扑棱扑棱,正对门口的墙上高悬着一副“毛主席万岁”的挂画,还在我一晃一晃走路时,一张全家福定格于此。屋内的东西基本搬空,稍显空旷,右边的房间住着最拥挤的记忆,现在只剩一张床,一个大衣柜,妈妈走到床前拉下点灯的绳子,灯伞下昏黄的光线照亮了整个记忆的殿堂。四个人挤一张床,没有电视,没有手机,只有欢声笑语,灯前做游戏,灯后便只能听着火车呼啸而过,枕着一天的快乐安然入眠。 夏日夜晚的来临总是带着昆虫的鸣叫,乡下的夜空特别黑映衬着星星十分耀眼。我常常和哥哥站在凳子上趴在窗上看着菜园子里萤火虫飞舞,像是地上的星星。 在屋后的菜园子里,我从未寻着“百草园”中像人形的何首乌根,也不曾见过有莲房一般的果实的木莲,最难忘的便是到了一定时节挂满了果实的柚子树。哥哥会牵着我站在柚子树下看着沉甸甸的大柚子,它们晃着身子仿佛在向我们招手。总会等到一天,外公踩着梯子一步一步稳稳地爬上去,递下一个一个诱人的柚子,那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了。我们坐在板凳上,一瓣一瓣吃着,甜中带点酸,酸里捎些涩,心中盛开着密密匝匝的小幸福。如今的柚子树愈发茂盛粗壮,可我们再也不会站在树下盼望着树上的果实落下然后美美地吃一口,味道是难于记忆的,只有再尝到它,才能记忆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蕴,那是儿时的味道,珍贵到现在的我再也品尝不了。 “女儿咱们走吧!东西找到了,都是灰尘啊!” “嗯好!”请再让我看一眼,再看看当年的小美好。莎士比亚说过,再美好的东西,都有失去的一天;再深的记忆,也有淡忘的一天。我要埋藏所有的幸福万千,像一只松鼠在冬天来临前保藏一枚松果的精心,悉心收藏温暖,满心欢喜。 多年前,我们搬出了老屋来到城市定居,电视,电脑,手机……一天接触最多的就是各种各样的屏幕了,曾经的绿皮火车也不再发出刺耳却又有规律的声响,取而代之的是标有“和谐号”的高铁,当我们还在感慨“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时候,亲戚群里就传来了一张照片:一个醒目的“拆”深深地印在了老房子的土墙上。农村大改造创建新农村,需要拆旧造新,拆掉的不仅仅是一座老房子啊还是父辈大半辈子的回忆和我儿时的欢乐,谁不是感慨良多呢! 城市的黑白颠倒不分,白日雾霾笼罩,夜晚霓虹灯点亮了城市。如今的天空空空如也,仿佛被拭去了一切,但那时银河像尘土一样常见,无论你处于人生中的什么位置,倘若夜空里有一片布满星斗的天空,你就会觉得自己很富有。愿我们在高速旋转的生活中,找一个属于自己的瓦尔登湖,幸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 九月梦忆 大弓 早晨,还没推开木扇窗子,雾就自己进来了。穿好睡前已烘在火兜上的衣物,趿着棉布鞋走到门外,呵,白茫茫的一片笼罩了所有东西,连对面跑来的灰白色的土狗都分辨不清,只能听见狗叫声。此地方言称雾为“罩子”,是很形象的。雾气潮湿,房子浸润在雾中,也变得潮湿起来,墙角旮旯长出了丛生的小朵蘑菇,有的甚至长上了木梁。若不用火兜烤火,则铺盖是阴湿的,衣服是阴湿的,长此以往人易得风湿。潮湿并非全是坏处,至少山中因此而多木耳香菌,手脚勤快,半天可得一小篓。香菌且不要沾水,抖净杂质,抹盐炭烤,最能得其鲜香。与草原民族用黄油煎鲜口蘑有异曲同工之处。 火兜为竹制,以篾条编成,形制大致分两种,一种似外形似鸟笼,内置小陶瓮,可提以暖手,方便。讲究一点儿的,外面还要罩上染了白花的青麻布罩。另一种体型较大,置于地约半人高,以宽竹篾编圆盖封顶,可搭衣物烘烤。火兜是山里人必需之物,今使用尚多。 拨开灶膛里前夜留下的火种,添两把新打下来的豆秆,热水洗簌完毕,顺便就端下灶上温热的猪食,另外安上锅,抓两把新米。待猪食毕,捡两个洋火姜丢进灶膛里烧熟,剥掉焦黑的外壳,撕烂加辣椒食盐,锅上米香四溢,就着凉拌洋火姜喝新米稀粥,暖和! 洋火姜本不知为何名,方言称之音“yang二声huo一声”,百度音相近者—羊藿,实非一物,后来才知学名为洋火姜,带“洋”字,因日本也有分布。野生众多,早年粮食缺乏,食不果腹,人多采食充饥。植株似生姜而高,茎紫红,取地面冒出的大小如汤圆的鼓胀嫩芽苞,或剥去外皮老硬部分,焯水后撕烂加辣椒凉拌,也可切片炒肉。个人更偏好直接进火烧熟,剥去焦皮撕烂凉拌,撕烂之理,犹如黄瓜小萝卜凉拌宜拍碎不宜刀切。如加烧熟舂制的胡辣椒,更可存其风味。可惜味带涩“绑嘴”,今人多不食,颇觉遗憾。 吃过早饭,铲一铲火红的木炭渣进火兜,盖一层薄灰,提着下地去割几把蕃苕(此处方言不用“薯”而用“苕”)藤。露水未散,空气冰冷清新。辰时过后,雾气渐渐消退,对面的山峰如同缓缓从雾中走出,近逼人脸,有“悠然见南山”的感觉。秋分已过,天然的常绿阔叶林还依旧苍翠,带一点水洗过的铁青色,沉闷安详,尽管不如春天一样绿得有生气,但还少萧瑟之感。跟着狗儿走进松树林,地上暗黄的一层厚松针,布鞋踩上去绵软舒适。转过山梁,可就惊艳了,巴掌大的山茶花像雪白的瓷盘团满了高高低低的野茶树,花中间缀着鹅黄色的蕊,花瓣极力向四周舒展,开放得异常烂漫,使人几乎忘记这是深秋,地上亦多零落的残花,洁白如初,像是被摊开的煎蛋,应是才被昨晚的风雨打落。蜜蜂萦绕飞舞,嗡嗡的声音不绝于耳,狗儿欢喜跳跃,在前边引路,顺便就去检查一下蜂桶的状况。(蜂桶者,取粗木一段,挖空中心,两头补上圆木板,留小缝供蜂进出,上覆树皮防水,置于野外,蜂群四季采食野花蜜,存蜜颇多,一桶可收取十数斤,此蜜醇正清香,甜而不腻,山外至二百一斤,山里视如常物耳。亦有以木板钉箱者,仍曰蜂桶,无他。) 顺着峭壁石梯下到悬崖隐密处,蜂桶安好无恙,了却一事。悬崖上落叶堆积,杂草丛生,人靠肉眼分辨不出边界,曾经有个采灵芝的失足坠落。从崖顶到崖脚,虽没有三千尺,三百尺是有的,人一旦坠落,绝无生还可能。 回家已近晌午,路上顺手挑两个带白花的嫩葫芦,门前扁豆架上摘一捧扁豆,新割的蕃苕藤上掐一把嫩尖。饭已蒸上木蒸笼,蒸笼脚的水里煮上扁豆。葫芦去皮切块,打一锅汤,加猪油调料,做法如冬瓜,然而细嫩清香,非冬瓜可比。蕃苕尖生炒,也用猪油,下干辣椒段。古人早就知道荤油用素菜,素油用荤菜的做法,沿用至今。(本不食蕃苕尖,以为猪食,后见市场售卖,试炒如炒空心菜,味佳,遂食之。 素扁豆汤,佐以鲜辣椒舂酱,葫芦汤,炒蕃苕尖,加上松散可口的新米,是顿好饭。 “一庭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这是绝搭,扁豆花多淡紫色,有白色者,为此地所未有,花呈钟形,略比指甲大。满一架扁豆,花开时节,一如飞瀑,比于紫藤萝,场面略小而已,然种植简单,果实可入菜,明清以来多谪居隐者题咏,欣赏之余,采食方便,不至像首阳山二老饿死。葫芦此地有两种,皮皆淡绿色,可食,一种为人熟知,呈哑铃状,老后摘下风干一年以上,水分散失,表皮发黄如木质,锯除蒂部,取出籽洗净,塞上合适大小的苞谷(玉米)核,以装菜种,讲究点的,别制檀木木塞,内壁刮洗干净,可以打酒。另一种似小南瓜而表皮无褶皱,名为瓠瓜,老后风干剖成两半,装木柄,是水瓢。 汪曾祺有首诗,录如下: 莲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浊酒一杯天过午,木香花湿雨沉沉。 木香花没有,山茶花、菊花、扁豆花是有的。中午又下起小雨来,青苔上滚落着晶莹的雨滴,也留有布鞋印,很是应这首诗。小睡一会,七八月农忙时节已经过去了,下午还很清闲,山洪爆发,出山的唯一独木桥肯定已经被冲毁,不如带根鱼竿找处小石滩野钓。水边多长有水竹,细的如手指,粗的不过刀把,蓬生如灌木丛,正是发笋的时节,随手搬取一根剥开,嫩白如玉,清香扑鼻。拾十数根,记下方位,方便以后采摘。鱼已上钩数条,够一碟小菜,便带狗回家。 水中鱼多而不知名,长约一拃,身体有环状纹路,亦有唇边生须者,黑脊白腹者。食用简单,去内脏下菜籽油炸至焦透即可,也可略掺汤下料,撕笋丝熬煮入味,面上浇一层青辣椒酱,开胃下饭,水竹笋嫩如黄瓜,不似楠竹笋柴,焯水晾干,晴天翻晒雨天上灶头炕,至脱水金黄,可以储存很久。过年时用热水发透炖腊猪蹄、腊排骨,及其够味,不可胜道。不知文与可所食何种竹笋,陈州气候与此地相似,应有水竹,但可惜文与可存世画作看不出竹子品种,只能猜想而已。与笋干相似者有蕨菜,一尺以下最嫩,顶尖蜷缩,盘似蚊香而大小如铜钱,做法与笋干相同,各具风味。食蕨菜似由来已久,《诗经》有“陟彼南山,言采其蕨”一句,炖腊猪蹄等做法周人估计享受不多,但焯水凉拌亦可食。水乡人思莼菜蒌蒿,山居者慕笋干蕨菜耳。 回来在田边安上几个套索,蕃苕既然已经成熟,照例会有野猪刺猬来光顾,山里耕地少多砖红壤,产出不多,出此下策,也是无奈。晚饭有笋丝熬小鱼,再取灶梁上腊肉一方用热水洗,菜刀刮干净黑炭灰,皮呈金色,肥肉微黄透亮,瘦肉紧实,切成薄片炒瓢儿菜,有火腿香。 腊肉的做法,与云南人做火腿相似。取新鲜猪肉,肥瘦带皮为宜,码盐入大缸腌制数天,取出挂于灶梁上,初每日以青柏树枝加米糠烟熏,直至发黄,后每餐生火,柴烟上浮,自然熏制。一年后,柴灰覆裹,漆黑如炭,此至味也。猪腹两侧厚油脂层,摘去腰子,以新稻草捆扎成团,熏制与腊肉同,是为“腊猪油”,制成后切方块入陶罐储存,煮鱼最好,也可以熬油炒菜。香港美食家蔡澜以猪油拌饭为至味,若改用腊猪油,味更佳。 晚饭后再添一次猪食,把白天割回来的蕃苕藤剁碎了下猪食锅,留给明天,新蕃苕就要下来了,可以喂至过年。抱着铺盖卷钻进田边的木棚子,挂上新添了油的马灯,把火兜炭拨旺,今夜护秋。露水渐渐下来,一天过去了。 近日重庆多雨,梦忆家乡九月多雨时节,故作此篇,兼怀祖父。祖父母半生居深山,遍此山中,三户而已,且各居他处,相隔较远。不通水电,照明唯煤油灯,早年,遇煤油短缺价昂,即打收桐子,取瓣状种子于灶上炕干,竹签穿一瓣点燃,可燃较久。桐瓣烟大呛人,火苗不稳,虽如此,别无他法。先祖父早逝,先祖母携子改嫁四川,祖父辞寡性直,不愿阿谀奉承,常遭继父打骂,又坚持姓氏不改。故十四离家,辗转求食,流落此地。祖母幼时全家染病去世,孤身一人,茕茕孑立。后养于一老妪家中,实为女佣而已。二人婚后入山修屋垦田,不复出焉。祖父乡野之人,辞寡不精,然十余年,未尝一闻其出污言秽语,此吾所远不能及。祖父一生穷困,耕稼自持,无可留后人之财,唯赐言两句:有毒之物勿食,犯法之事勿为。受用至今,未尝一犯。后父亲恐二老年长多病,独居山中不便,接至外祖母家。明年五月,突发脑溢血过世,时虽近中考,亦归家致孝,礼俗具至,幸未曾留憾,至今已三年矣。祖父生前嗜食土烟叶,衣物多留淡香,及今偶闻土烟叶香,仍几欲泣下。 紫薇花的记忆 龙木 我以前不知道紫薇是什么花,只是平白无故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而富有诗意,后来不知怎么才知道,嗨,原来就是痒痒花。 痒痒花我是熟悉的,我小学旁边就有一棵,高约五六米,有饭碗那么粗,枝繁叶茂的一大蓬。我们上学放学从旁边走过总是要伸手去轻轻挠它的树干,其余人就望着最高的那条细枝,很惊喜地叫“动了!动了!”这株花大概已经很老了,树干背后一处因为经常被人挠,已经摩擦出了一个光滑的凹槽,但是开起花来那简直是在拼命,花骨朵一簇簇挤着吊着,看起来像是结了一树小果子,等到完全绽放开来,远远望去简直就是一团棉花糖,绿色的叶子反倒给烂漫的花团遮完了,这哪是绿叶衬红花呀,这简直是红花衬绿叶,叶子反倒“物以稀为贵了!” 但是总的说来,我们那痒痒花是稀少的,据我所知,也就这么一株。不过很快情况就变了。原因还要从我的小学说起。 我读的那所乡村小学校,真是一穷二白,两栋破平房,一栋是食堂,我们叫伙食团,这个伙食团可能最会炒洋芋丝,反正在我印象中,顿顿都有洋芋丝,而且买的是一麻袋一麻袋的“洋芋母子”,就是拿来做种用的,为什么买这种?便宜!汤菜还是有的,出南瓜就南瓜,出冬瓜就冬瓜,这还好,可怕的是出笋子或大头菜,连着吃半个月笋子或大头菜,那可真是要命!没有这种经历的人,是体会不了那种想吃肉的迫切的。后来买了切菜的机器,于是乎在常见的佐料毛毛虫和沙砾之外,多了一样:螺丝钉。另一栋是宿舍,女生的,夏季没有热水,冬季好像一人半壶。男生租住在校外,一年四季都没有热水,那么,教室里的味道,就有些奇怪了,有的年轻女老师,好不容易上完一堂课,来不及布置作业,就落荒而逃。两栋稍新的教学楼,三层的砖房,大约也已经是八十年代的建筑了,外面贴了那时候流行的小长方块瓷砖,已经掉了很多,看起来像个癞子。操场是黄土坪,热天尘土飞扬,雨天一片沼泽,气人的是厕所和教学楼隔操场相望,雨天上厕所,在泥沼里艰难跋涉,经常一不小心就滑倒摔一跤,回家肯定是一顿打。后来滑出了经验,反倒以此为乐:穿了平底的塑料泡沫凉鞋,加上助跑的作用,一次能滑出个三四米远。虽然,不小心操作失误,回家仍免不了一顿打。 教室里也没个黑板,只好拿了黑漆,往本来挂黑板的一面墙上刷出长方形的一块,晾干了就能写粉笔了。桌椅可真是老古董,长条桌子长板凳,表面润滑细腻,堪比长期把玩的文玩核桃,就是做工粗糙,木板胡乱拼接,桌面还没有地面平整,不拿书本垫着,没法写字。桌子下面没有桌洞,拿竹蔑编个架子搁在桌面下的两根横枝上,就在竹架上放书。编这竹架子很好玩,大多是自己动手,有些同学手艺很好,还会编背篼。我印象很深是有一学期,我坐的桌子上有一行刻字:一九八九年十二月留念。掰指头算一算,他妈的,二十年了! 教室的窗子也谈不上叫窗子,就剩了个木框,玻璃早已不知所踪,别说窗子,连门也只有个框,有一年分到一间有一扇门的教室,优越感还没持续多久,老师揍一个同学,往上一推,一拳过去,门掉了,我还惋惜了这扇门好几天。没门没窗,这在夏天没什么,惠风和畅,空气倒是更清新,冬天可就遭了罪了。寒风直往教室里灌,同学间挤着产生的那点热气顷刻散失,我记得有一个女同学,捡了好几个输液用过的玻璃瓶灌了热水装在纸盒子里,上课时把脚搁进去,这才好点。有一年实在冻得不行了,老师去街上找了些纸板,好歹把窗洞给钉上,挨过了一冬。 学校没有大门,也没有围墙,李子熟的时候,我和几个同学从后排溜出了教室去偷李子,顺便在一口大池塘上划了半天船,再偷偷溜回来,居然谁也没发现!后来来了一条野狗咬伤了人,又有一个疯子进来撒泼,差点打伤学生,这才好歹修起来了一圈围墙。不过,那颗痒痒树给圈在了围墙外边。 就是这么一个破学校,想了个挣钱的法子:种紫薇苗。一车车的苗子拉进来,倒在操场上,一捆捆堆成小山,比大头菜山还高。苗子多是小指粗细,半米多长一根棍儿,老师打人把竹条打断了,就去一捆里面抽一根,很快,全校老师就都用上了这种称手的新教鞭,取之无尽,用之不竭。以前偷偷扔教鞭的法子,现在不管用了,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这么多的苗子,怎么个种法?土地倒不用愁,处处有荒地,租金便宜,可工人工资是一大笔钱!最后,不知哪个老师提出了一个奇特的创意,于是乎,我们终于很高兴地有了真正的劳动课:种紫薇苗。 一二三年级的学生小,锄头还用不顺,就跟着老师打杂,后来苗子长好了,就学着拔拔杂草,扯菟丝子。高年级的学生负责种:挖坑,树苗,培土,浇水。有劳动课老师的指导,倒还出不了什么差错,老师一不在,就翻了天,逃课的逃课,偷懒的偷懒,不少男生拿着苗子捉对劈刺,抽得浑身青一道紫一道,最后痛哭流涕,沙皮打架。 虽然如此,紫薇到底还是长起来了。你站在高处看吧,那点缀在这片溪谷山坡上的远处的一点点粉红,近处的一片片云霞,使整个夏季铁青暗淡的山谷一下子活过来了!谷风吹过,紫薇摇曳,飘舞变幻真是如云霞一般,为什么,可能是紫薇花色多而深浅不一的缘故,由白至红,好像每一株都有不同,浓淡交织,高低相映,如同粉晕,引人驻足。农村人不懂得什么“云霞”什么“粉晕”,只觉得红艳艳的,粉嘟嘟的,精神,好看!这就够了!傍晚扛了锄头或者挑了柴火回家,也不忘打一枝开的好的插在柴把里,回去拿个盛了清水的大碗养在碗窖顶上。 这倒有点桃花源的味道了。不过我觉得桃花媚俗,粉得妖艳,千篇一律,像是扑了浓粉的街头女人的腮红。紫薇呢,精神,烂漫,自在,更像是豆蔻年华少女的自然脸颊红。当然,也许是我的偏见,那些家乡产桃花的朋友,肯定要反驳我的。 开了花了,可不能就不管了,修剪,打药,还是每年少不了的,不过好像没怎么施肥,也许是我不记得了。带领我们修剪的劳动课老师姓张,我对他的印象很深,因为他那句一本正经的自我介绍,和一身好像永不更换的蓝布衣裤。站上了讲台,首先是在黑板中央写上三个字:张正彬。他写粉笔字很使劲,字也很工整。然后就是:“我叫张正彬,弯弓张的张,周周正正的正,彬彬有礼的彬。”他年过半百,不会说普通话,四川话说得挺地道,听起来有股古味儿。这个介绍当然也是用四川话说的,用四川话这么一本正经地说事,使人发笑,而且听人说,他这句介绍,用了几十年了,从来没变过一个字!这在我们那,已经成了一段佳话。 他大概是没读多少书的,教不了文化课,只好做劳动老师。可是对这门不被看重的劳动课,他却是教得极其认真。我记得有一堂课是教我们做竹蜻蜓,他果真就从家里带来了一小段一小段的楠竹段和一捆捆小竹棍,这都是他自己做的。他画好图,教我们削成什么形状,还一个个亲自教我们怎么握刀不至于削到手而可以把翼子削得又薄又平整。最后大家试飞了自己的竹蜻蜓,有些同学做坏了,飞不起来,他就把自己的给他,于是我们其他人就有点眼红了,他答应下次给我们带,果真就带来了。其他大人都善于对孩子撒谎,善于对孩子敷衍了事,他这么认真对待我们,很使我们感动。 下到了紫薇地里,他先选一株做示范,哪些要剪去,哪些不能剪,我们听得认真,到自己剪时却无从下手,只好胡乱剪一通。他不生气,认真地帮我们检查了再剪一遍。我们上了那么多劳动课,他也不知道剪了多少紫薇苗。 这样认真的人,在那种环境里是生存不下去的。那里人人都是糊弄了事,老师们恨不得一天上完所有课,舒舒服服地跑到城里享受六天的假期。他这样认真,不过也是领那点工资,背后肯定招人嘲笑,他倒不在乎,不过很快,他就失业了,回到家里种地过活。前几年我有一次遇到他在路边地里锄草,已经是满头花白了,他还认识我!于是我们坐在锄头把上,摆了好一会龙门阵,言及过往诸事,已然如梦一般。 紫薇花开过,也会结种子,一柄柄褐色的椭圆小球,大小如豌豆,看着像古代仪仗用的金瓜。小球分瓣,种子就在瓣里。可能鸟是喜欢吃紫薇种子的,不然为什么紫薇地里热热闹闹全是鸟叫声?我们就做套索,或者拿捕鸟夹安在紫薇丛里,不一会就有鸟给套住了。抓到了鸟,都是装在一个自制的方竹笼子里,叽叽喳喳的一大群。野鸟进了笼子,总是不顾一切地往笼子上撞,想要飞出去,一个个撞得头破血流,怪可怜的,好想跟它们讲道理,让它们别瞎撞,语言不通,没法!就这么关着也不是事,多半是看着觉得差不多了,就打开笼子放它们飞,有的撑不过,当天就死了,有的被猫偷吃了,那时候不觉得可怜。算算从小到大,不知背负了好几十条鸟命,将来下到地狱,阎王爷的一百条铁棍是逃不掉了! 眼看着紫薇已经有两米多高了,可以上市了,最后究竟卖出去了多少,我不知道,但是余下还有很多,现在仍然在夏日的阳光里自在地开着花,仍然一片片地像云霞一样地舞动,仍然在深秋引来一群群野鸟。我长大了,离开了这片山谷,但是永远不会忘记那一片片我亲手种过的,修剪过的,抚摸过的紫薇。每次在身边看到了紫薇,总会想它会不会来自于那片山谷,会不会在那山谷的风里摇曳过,会不会沾染过我的汗水,这种感觉,可能只有有过类似体验的人才能感受到了。 高中时有位女同学也叫紫薇,也如紫薇般自在,精神,天真烂漫。我异想天开,不切实际地请求人打听她对我的看法,结果只有十二个字“一天到晚无所事事,满腹牢骚”,哎,这评价倒是很中肯,我本来就是个“散人”嘛,不过这件事自然就没有了下文。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我们的火车就要开 赵兴国(山东) 故乡的季节是一场聚合离散的爱恋。经过一个夏季的浓情蜜意,长空雁阵一声长鸣,沉静的秋波便在田野上清清爽爽地铺开了。 明媚的秋阳下,我和母亲在故乡的沟坡上收割高粱。儿子唱着母亲新教的童谣在玩土,“老母儿奶奶,好吃韭菜。韭菜不烂,好吃鸡蛋。鸡蛋腥气,好吃公鸡。公鸡有毛,好吃仙桃。仙桃有核(hu),好吃牛犊,牛犊撒欢儿,得儿啦得儿啦上了天儿。”这田野对于儿子来说是极其奢侈的,各种各样鲜活的气息肆意地交汇在一起,在被浩荡的长风擦洗地锃光瓦亮的碧空下,大自然为他奉上一盘史诗般雄壮的生命的大餐,补充他因为困居在幼儿园高墙内而极度缺乏的另一种营养。 一则手机报让我停下手里的活儿,“娘,咱滨州就要通火车啦!你看,这不。”我兴奋地把手机递到母亲面前,说。母亲放下手里的镰刀,眯着眼看了看,说:“这下可好了,等下,你和你五奶奶说一声,你打小就说开火车拉着她,她盼了一辈子,临了,也没坐上火车。” 临了也没坐上火车的五奶奶,和五爷爷居住在不远处坟场的一堆土下面。一条细细的小路隐约蜿蜒地探出,在那里,村庄又用另一种形式展现在阳光下。在广袤的鲁北平原这一角落,没有塔松,没有鲜花,只有随着季节荣枯的野草。一辈辈土里生土里长的命贱如草的生灵在此复归于土。他们一生的风景,以古老的村庄为圆心,以窄窄的乡路为半径,画的同心圆,口口相传的故事被一代代嚼碎融进每一寸肌肤里,偶尔也会有外出的人带着新鲜的奇闻异事从村东的土路上走来,而岁月用无形的手悄然抚平荡起的涟漪。村庄依然平静,依然穷苦。 对于五奶奶来说,五爷爷带来的火车,却在她心里挽成一个结,一辈子都解不开。相比村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五爷爷是见过世面的人。别人只是在电影《铁道游击队》黑白银幕上见过火车,而五爷爷却见过真的火车。“嗬,火车,老长啦,从咱村这儿能到咱公社,你看都看不到头儿。”夏夜的打麦场上,五爷爷扑打着蒲扇,浓浓地吐出一口纸烟,如是说。此时,吧嗒吧嗒响着的烟袋锅,一闪一闪地点亮着无边的黑暗,我想,五爷爷那个麻将牌一样的门牙,又骄傲地从他厚厚的嘴唇里跑出来。 五爷爷是五奶奶的骄傲,也是我遇到的第一位哲学家。他用简单的话,给我解释高深的哲理。“小儿来,有吃饽饽就肉的,就有嫌糠不够的。”这话给用两条腿感受速度的我,再和其他交通工具的比较中落败的我以宽慰。夏日里,母亲和五奶奶在门前场院的那棵老槐树的浓荫下做针线活,我则倒坐着小椅子骑马。远处乡路上有腾起一路烟尘,那是白色车顶的石油勘探车,车后面定会跟着一群十来岁的孩子。遇到自行车,我就会唱:“骑洋车,跑得快,蹬断链子磨破带,看你下来不下来。”偶尔有飞机的轰鸣声划过天空,我就大声的唱:“飞机飞机你下来,我和日本打仗去,他使枪,我使炮,打得鬼子嗷嗷叫。”墙上用白石灰水刷的也有“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要准备打仗”的字样,只可惜,等我认识它们的时候,它们已经被雨水冲刷地看不清了。 在五奶奶眼睛的余光里,五爷爷修理着胶皮独轮车。五奶奶问我说:“小儿来,你长大了开火车不?”我说开。五奶奶接着问我:“开火车拉着我不?”我说拉。五奶奶就摸着我的木梳背儿头说:“这孩子长大了肯定有出息。”不料想,这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她并没有坐上火车,我也用我自己证明五奶奶预言出现了偏差。 火车是五爷爷用独轮车去淄博推大缸时见到的。上世纪六十年代,淄博叫张店,滨州叫北镇。也就在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五爷爷和邻村的几个年轻人,推着胶皮独轮车,从北镇顺着张北公路去张店推大缸,两黑两白到,两黑两白回。独轮车一边绑一个缸,三人合抱,二三百斤沉,是给酒厂和酿造厂送的。五爷爷肩上搭着布袢,脚上蹬着五奶奶亲手衲的千层底,布袋里装着和上野菜烙的糠饼子。嘿然一声,暴起青筋的双手握紧车把,抬脚上路,路的尽头,是一家人的温饱的期盼。那是一根爆响在身后的鞭子,他不能停下脚步。五奶奶说,是大缸救了他们一家的命,也是大缸害了五爷爷。最后一趟,五爷爷躺在自己的独轮车上回来的。同去的人说半路上五爷爷浮肿的腿软了一下,车倒了,碎了一个缸。本来捡起碎片压着保持平衡,还能推一个回来,可五爷爷硬是丢下另一个,又返回头去推第二趟。可干粮是不够的,他昏倒在半路上,回来半年后就没了。我曾努力的去想象五爷爷回头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是家中嗷嗷待哺的孩子?是菜色的妻子?是一个男人养家糊口的责任?还是五奶奶所说的:“老庄稼腚,就怕白费那一趟脚板的路。” 几十年的光景,独轮胶皮车竟然不见了踪影,就连骡马车也成了极少看到的稀罕物。走了不知几世几代的、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的乡路,仿似一夜之间,变成锃平刷亮的水泥路。记得二十四路通车后,时不时地就有在滨州南下长深高速的大车轰轰地吼叫着在路上驶过,母亲看着路上十七米长的半挂车问我,这车能拉多少麦子。我说能拉六十吨,她接着问六十吨是多少,我说相当于一百多辆马车,她又问我一火车能拉多少,我就说能拉一万马车。母亲最后问我滨州有火车没有,我说没有。母亲怅然的说:“啥时候咱这里有了火车,那你五爷爷他们就不会死了,他们那代人,吃了那么多苦,却没过上几天好日子。” 这一转眼,这事距今又过去七八年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四个现代化,对于出生于上世纪四十年代的母亲来说已然是梦想,那火车飞机,我想大概就是她老人家连想都不敢想的天堂吧。 有人说,人死后魂灵会停留七天。此刻,站在五爷爷五奶奶的坟前,我倒愿意他们一直都在,那样,和着火车的轰鸣,他们应能听到我为她唱的,这首从我儿子口中学来的儿歌。我想不光是他们,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生灵都能感受到那新生般的震颤。 “小板凳呀摆一摆,小朋友们坐上来,坐上来啊坐上来,我们的火车就要开,我做司机把车开,轰隆隆隆隆隆,轰隆隆隆隆隆,轰隆隆隆隆隆,呜——。” 耳边,仿佛又响起五爷爷的话,“小二来,最好吃的饭,就是炝锅面,再加两个荷包蛋。”那麻将牌的大门牙又从厚嘴唇里蹦出来,骄傲地闪着黑黝黝的光。 幸运的人民 蒲云空(江苏) 看电视连续剧《人民的名义》,深深地感到,咱们泱泱大国的人民,往往是相当幸运的。 您看,那些大风厂的工人们,作为人民的一部分,在与拆迁队严重对峙,流血事件一触即发时,有人幸运地认识一位关键人物:原汉东省人民检察院常务副检察长、反贪局局长陈海的父亲、退休老干部陈岩石,立即打电话搬他作救兵。陈老很快赶到现场,竭力劝说、阻止双方的过激行动。更为幸运的是,陈老与新任省委书记沙瑞金的关系非同一般,当市委书记李达康想乘事态缓和之际继续强拆时,陈岩石再一次挺身而出,李书记考虑到陈老与沙书记的关系,心存忌惮,才不得不改变态度,变强拆为慰问,终于化解了一场严重危机。事后人们才知道,沙书记是陈岩石牺牲了的战友的后代,陈将他抚育成人,因此能够亲切地称堂堂省委书记为“小金子”。李书记的这一让步,果然英明无比! 遥想那年四月,丙辰清明,有人在天安门广场作《敬告人民子弟兵》:“人民子弟兵,你们聆耳听,今天人民悼总理,不许你们胡乱行……”不过,过来人都知道,彼时彼刻,“人民”只是自称,而电台里、报纸上则称他们为“反革命”。后来到了十月,尽管没有哪一个人民能够冲进中南海、活捉“四人帮”,人民仍然被幸运地誉为胜利者。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代表人民与“四人帮”反党集团斗智斗勇,终于粉碎了他们的复辟阴谋,这当然是“人民的胜利”了! 不可否认,由于腐败尚未彻底根治,因腐败而引起的社会矛盾也就依然存在。但愿那些中风厂、小风厂,大雨厂、小雨厂的人民群众们,也能够幸运地认识一位张岩石、李岩石,而这些张岩石、李岩石们的背后,也幸运地有一个位高权重、关系非同一般的某某书记。 倘能如此,身为人民的一份子,咱们的幸运,就会无处不在了! ----------------------------------------------------------- 附: “我的老家故事”征文比赛启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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